難得的信息之 3

亚瑟王:历史学和历史文学

听说历史是不容篡改的,其实篡改也容易。“一部二十四史大多是假的”毛泽东早有断言。但就是毛泽东也对二十四史爱不释手,可见多数史书还是反映了历史真实。

编写史书依靠的是历史记载,某某皇帝的历史记载就称做“某宗实录”或“某祖实录”,就像企业管理上的“现场记录”、“原始凭证”一样珍贵。每朝每代都有专管记录的“史官”,死板的老倔头,连皇帝老儿昨晚和哪个女人睡觉都忠实记载下来。难怪千古帝王如康乾者也常常犯嘀咕:“史笔如铁,将来史书上来一笔,……”而悚悚然,可见封建社会“实录”的作用不可小视。由此,全盘否定史书太过苛刻。毛泽东那一说不过是表现了他的批判精神。

但是,毕竟有多种原因使得“实录”不完整,不准确。除了“为贤者讳,为尊者讳”以外,战乱、火灾、盗窃等等原因都可能丢失“原始凭证”,给后人了解历史带来不少困难,这就产生了史学和史学家。

史学家的任务有两个:

一是对不完整、不准确的历史记录进行考证。根据相关材料进行研究、推理、分析,从而得出结论。据说,这个任务完成得不错。经过史学家的考证和研究,很多历史迷团搞清楚了。没搞清楚的就留做“历史疑点”。虽然有遗憾,但并不妨碍人们了解历史全貌,留给史学家继续考证吧。

而第二个任务则是对历史做出解释,这可就人云亦云相差甚远了。不同观点的史学家往往对历史的真实性并无异议,知其然也;而在解释其“所以然”时见仁见智。如李自成从起义到失败的原因,有人认为“乱臣贼子命当如此”;有人认为是“缺少了无产阶级政党的领导”;也有人认为是封建社会环境限制“没有代表先进生产力”;还有观点认为是骄傲自满“错误的军事路线”所致。

历史学家为此争得脸红脖子粗,文学家倒在一旁偷着乐。历史文学不同于历史学,历史文学就是编故事,历史只不过给个题目,假古人之口言今天之事。故事内容跟史实可能风马牛不相及,也没见到历史学家因此而拍案大怒。因为这是文学不是史学,史学家不会当真。

历史学家不会狭隘到以史实为根据,限制文学家的编造能力;当然文学家也不会幼稚到用老百姓喜欢的故事情节为理由,要求史学家修改史书。所谓“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”、“以史为镜”,重点还是在今天,古为今用。

比如战国时期的吴、越之争出了个美女西施,据说事成之后投水而死。死则死也,史学家不愿为此多费笔墨。文学家就不甘寂寞,据此编出种种故事结局:有说西施和情人范蠡隐居于太湖的(传统观点),有说西施真的爱上了吴王夫差而甘愿随之流放的(现代观点),还有一个剧本说西施既没有爱上吴王也没有和旧情人隐居,而是怀了吴王夫差的骨血,挺着大肚子回到越国,倒给传统的越国广大人民出了个难题,看你怎么办(当代都市新新人类观点)。随着后工业时代的发展,极尽想象力的另类情节都可能出现。历史学家对此不过一笑了之。

文学家可以纵横想象,想象力本来就是文学的生命,想象力越丰富作品越吸引人,尽情编造也无妨。历史学家就不行,历史学是一门科学,应该用科学的方法进行研究、严格考证,不能随意想象。下命令不行,天王老子来说也不行。可偏偏就有些历史学家按照领导的意图,以历史学之名,行历史文学之实。

吴晗据说是著名的历史学家了,一部“朱元璋传”四易其稿。前两稿也罢了,权当是反复查证精益求精。而后两稿竞是因为某伟人讲了“未完全接受历史唯物主义作为考察历史的方法论”,而诚惶诚恐修改之。当然他首先得修改自己的思想方法,先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,塑造“无产阶级世界观”,检讨自己“对阶级关系、阶级矛盾、阶级分析注意不够”等等,整个一个“重塑金身”。如此一来又耗了十年功夫,作品可能在“史料丰富、论证细致严密、文字简练生动”上大有进步,但究竟是历史学还是历史故事,我倒不明白了。吴老先生因此声名鹊起,戴上了“无产阶级历史学家”的桂冠。本以为可以颐养天年,不料却在文革中第一个被打倒,结局凄惨。起因虽不是“朱元璋传”,而是另一本“海瑞罢官”,但同样也是用阶级分析方法写成的历史故事。真可谓成也历史故事,败也历史故事。我曾很为吴老的文革遭遇唏嘘不止,现在看来也是命该如此。历史学家干政治家的事,以春秋笔法论古今,你不倒霉谁倒霉?

再有可敬的郭沫若先生。抗战时期,以历史学家的身份大做文学家的事,什么“虎符”、“屈原”、“卧薪尝胆”纷纷出笼。为了配合全民抗战之需要赢得些许文名,也算聊尽“守土抗战、匹夫有责”且不去论它。后来的一部“蔡文姬”为曹操翻案,多年前曾在北京吉祥剧院欣赏“人艺”演出此剧,演员在台上表演得酣畅淋漓和真的一样,我在台下欣赏得如痴如醉也和真的一样。忽然发现郭沫若当时没在舞台上扮个角儿呀?低头琢磨了半天也没闹明白“蔡文姬”为什么红遍全国?

2011年读到英若诚先生的自传《水流云在》,其中披露,1978年美国著名剧作家阿瑟.米勒(《推销员之死》的作者)到中国访问期间曾专门观看了由郭沫若编剧北京人艺演出的话剧《蔡文姬》,并在演出后的座谈中发言道:“剧作家在创作这个剧本时犯了个错误,是初学者通常容易犯的。整个故事,剧本的剧情在第一幕中已经完全展开,没有留出发展的余地,下面没有了故事,这是剧作家在创作时应该忌讳的。”

接着,英若诚写到:当时出现了‘尴尬的冷场’。谢天谢地郭沫若当时不在场,他几个月前已经去世了。

郭沫若一贯的做派,为赶时髦终不成“历史学家”之正果,他的多数作品不是历史研究而只是历史故事。惶惶巨作“甲申三百年祭”,本来是讽刺蒋介石消极抗战、积极反共的,却歪打正着成了共产党谦虚谨慎的整风教材,恐怕连郭老自己也始料不及。倒是他的寂寞之作“十批判书”,因为不是遵命所做,还算可圈可点。

其实令人钦佩的是二月河。洋洋洒洒数百万字的“皇帝系列”震动华夏,一举结束了近百年的“贬清”历史,并由此引发高亢激昂的“大清颂”,以至于一时间“满台大辫子”、“五个乾隆闹荧屏”,几乎让人误以为“大清国”已经成为建设社会主义的样板和楷模。由此还涌现出一批只不过编了几个清朝故事的“清史专家”。而始作俑者的二月河本人却从不以“清史专家”自居,公开头衔只是作家,偶尔知道还是“红学家”,仍属于文学队伍,不肯晋升入历史学家的庙堂。在一片热闹中他居然一言不发,冷眼旁观,“只在此山中,云深不知处”。此等修炼有时代不同、政治开明之大背景不同,然作家本人的高深道行实令我辈肃然起敬。

写于 2013-04-1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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