危機

對於語言文字,我只是個學生,英文,中文都一樣。

下面幾句是我對“新”時代語言演變的感慨,並不求那種正確:

現今,比比皆是的是格式化的領導發言,媒體上的時政文稿,只是穿上了用一些莫名其妙的“新”詞裝飾的外衣。

不僅政論文章如此、文藝作品也如此,甚至連日常的口語也不能幸免。如果把人們互相之間的話語實錄下來,讓講話的人聽,恐怕也不見得能完全聽得懂。說話人心裏想說什麼應該是清楚的,但是表達出來的則是另一回事了。

新時代的語言文字的演變新趨勢,正在造就着自以爲多用些新詞就能彌補缺乏創新的缺陷,就能掩蓋邏輯上的混亂的所謂“新”時代的文化。

王左中右:简体中文大约的确已经死了

中文好像越来越年轻。

每天每时每刻都会很多的新词,比如暴风吸入跺jiojio绝绝子,比如一些莫名其妙的首字母缩写,死成了S,钱打成Q,还有脸成了L。

又比如,最近很喜欢把阳性患者叫做小羊人,女性叫母羊,老人叫老羊,阳性的那座楼就成了羊窝。

新词层出不穷,语言与时俱进,捉羊不过是开个玩笑,这些当然都知道。但眼睁睁看着流行词翻滚汹涌,中文互联网换了人间,总有那么一瞬间猛然觉得:

2022年,简体中文大约的确已经死了。

1、中文越来越低幼

现在有一种风气,是全员主动去接受低龄化、巨婴化的用词和语法。

最近的疫情里,防疫人员说成了大白,阳性成了两脚羊,上海成了生煎包。好好的一句“上海加油”,却又成了“大白来羊窝抓羊,小羊人乖乖毕业,生煎包加油加油”。

一时间,什么都成了抄作业,什么都成了开卷考。

我讨厌这种低龄化的表达,讨厌这种思想的退化,讨厌低龄化表达加剧的思想的退化。

你看裁员这个词太没人情味,不如就叫毕业;抑郁这个词太低情商了,不如就叫玉玉症;你看火灾消防员太烫嘴,不如就叫蓝朋友吧;企业家这个词太没意思,不如就叫马爸爸。好像什么事都是过家家。我总觉得,一些很严肃的地方,一些很严肃的事情,不该被这么戏谑的低龄化表达,不该把他人的苦难,变成幼儿园小朋友的打闹。这么多年,我们为严将军头,为嵇侍中血。为张睢阳齿,为颜常山舌,语言和思想原本很有力量,原本是那样的铁骨铮铮,荡气回肠。

2、中文越来越敏感

之前也说过这个事。其实我理解歧义,理解敏感,可是我不太理解动不动就高潮。就在我完成《现在的屏蔽词真让人懵了个逼》之后不久,某个平台上就将“▢”代替杀字,成为了新一代的屏蔽词顶流。

“▢”这个符号虽然是为了屏蔽而诞生的,但它十分像另一个字——口。这就导致了很多原本R-18的内容,开始走向了十八禁的方向。比如:大杀四方变成了“大口四方”,杀人如麻变成了“口人如麻”,电影《杀死比尔》变成了《口死比尔》。幸好电影的主人公是女的,才没让电影走向同性之爱的方向。但一身是胆的赵云无辜躺枪了:他在长坂坡口了个七进七出。就连我最崇拜的李白也变成了:十步口一人,千里不留行。

那么问题来了,“故意口人罪”到底应该死刑立即执行,还是拘留半个月?这个问题恐怕罗翔老师也得想上几天。很多像“杀”这样词,本身并没有什么敏感,但越来越不让乱说,结果反倒是越来越乱说。

3、中文越来越失去创造力了

奶茶好喝?绝绝子!电影好看?绝绝子!游戏很秀?绝绝子!蛋糕难吃?绝绝子!网剧垃圾?绝绝子!操作很差?绝绝子!发现了吗?不管好的坏的,统统可以用绝绝子。无语也是绝绝子,惊叹也是绝绝子,高兴是绝绝子,难过也是绝绝子。

这让我想起了一个电影,里面的国王几乎将所有的词都改成了自己的名字,医生只能告诉患者:“你的疾病监测结果是:阿拉迪恩,但情况还是很阿拉迪恩的,所以你需要阿拉迪恩。”

更可怕的是无所不在又烂俗的谐音梗,以各种刁钻的角度轰炸你的信息流。

当他们说笔芯的时候,我不在乎,因为我只比心;后来他们说沙雕和雨女无瓜,我不在乎,因为我不看巴拉巴拉小魔仙;后来他们说集美们,giegie,我不在乎,因为我不看直播;后来当他们开始满嘴的修勾、贵物,我不在乎,因为我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。最后当他们只会说老六、二臂、栓Q的时候,已经没有人在乎了,所有人都被同化在这失去创造力的文字茧房中了。

所以我们生活的时代:歌词越来越口水化,文学越来越网络化,诗歌越来越浅显化,大众词汇越来越庸俗化……世上总是劣币驱逐良币。当什么都可以绝绝子的时候,当人人都愿意绝绝子的时候,就不会再有什么成语绝句了。

4、中文的废话越来越多了

最近有些自称“当代语言艺术家”的人,堪称中文的谋杀者。这些人张嘴就是:咱就是说,属于是,一整个大动作,无语住了,狠狠,整个就是,笑不活了……有人给这种文字起了个名字:鬼打墙文学。

但相比这个,我更在意另一件事:到底是谁在创作这些文字垃圾,让我们上网说话越来越费劲啊?

普通人失恋也就是:我失恋了。放到他们嘴里就是:家人们,咱就是说今天就是纯纯心肌梗塞一整个EMO住的状态,整一个就是王八退房憋不住了属于是,咱也就是说他非要驾鹤西去撒手人寰咱也没办法纯纯大无语,从今往后姐就是女王的自信大动作了。

对此我只能表示:咱就是说,我一整个无语住的大动作了,哎家人们,纯纯属于是什么?仓颉钱玄同哭不活了。

文字本质上就是智力的剩余,废话本质上就是思想的懒惰。一篇《滕王阁序》本质上就是一个天才的苦吟,一夜之间,凭空多出十几个成语,让我们知道什么是人杰地灵,萍水相逢。李白从宫廷到山野,漂泊一生,感慨一生,写了那么多年,我们说亲情才有了天伦之乐,说说爱情有刻骨铭心,说豪迈可以用一掷千金。

我怀念那个贾岛推敲的年代,怀念那个“两句三年得,一吟双泪流”的年代,怀念那个张口“秋风清,秋月明,落叶聚还散,寒鸦栖复惊”的年代。那个年代,很多人愿意做文字的囚徒,是思想的诗人。

5、中文已死,或许是真的。

我经常在想,到底为什么会这样,怎么就这样了。直到看到一期《圆桌派》,看到姜文说,我们手里拿的iPhone手机,是一个老人做的。很多名牌,也是老人在设计。这个世界上,其实很多年轻人推崇的东西,都是老年人创造、引领的。我才突然有点明白了。中文之所以会死,就是因为死在了太年轻,死在了很多成年人越来越低龄,死在了我们越来越接受这种低龄。但它,本不该这样。

2022.5.20. 上海

另一篇文章:

莫狄骁:中文就算死了,你也没找对死因

最近,“王左中右”发表了一篇《中文大约的确已经死了》,引起不少反响。王文确有言及时弊处,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转发。但阅后我却不以为然,不是不认可当下母语环境糟糕的事实,而是觉得作者落笔未免太过轻率。

王文称当下汉语之弊,在于“低幼”、“敏感”、“失去创造力”与“废话越来越多”,但这种批评实则是一种“主观厌恶”的混杂,称不上严谨讨论。换言之,你可以不喜欢当下许多怪现象,作为个人感慨无可非议。但煞有介事地分类讨论,就不得不经受他人之批评。在我看来,王文并未揭发真正的弊端与危机,又过分夸大一些没必要的恐慌。一言以蔽之:混淆随意,避重就轻。

因此,有必要另作一文以正视听。也算抛砖引玉,欢迎方家赐教。

一、首弊在于不当审查

若论汉语之污染,不当审查为首恶。此处“不当”有二:一为不必要的、明确限制表达自由的审查;二为自发升级、噤若寒蝉的自我审查。至于公共平台不得出现粗言秽语等内容,反属正当。

限制表达自由的审查非常多见,许多敏感事件、人名、词汇等,都在其中。我们掌握了各类缩写、转写、黑话等,就是为了规避这种审查。无疑此类审查非常畸形,实属思想钳制。

另一种是基于其上,各媒体、平台等为避祸而自我矮化、缩小的审查。如“改歌词”、逼迫使用拼音缩写等,便为一类。但痛批此类审查而不讲上一类审查,则是一叶障目、装聋作哑。王文虽也提到了“不该如此敏感”云云,但实则隔靴搔痒,甚至可谓“王顾左右而言他”了。

二、语言有其自然生命

王文又言,许多低幼、粗俗、累赘等的用语在伤害中文。我完全理解作者对这些用语的厌恶,许多方面我与其观感一致。但不去探讨其产生的原因及后续影响,简单地一棒子打死,并不妥当。

这些用语之所以产生,必有其缘由。有的是出于规避审查,上文已述,但更多是符合民众的某些心理。如更新奇好玩的表达、用以标榜不同的身份认同、乃至就是创造出新语言、丰富了我们的语言库,这些都不见得不可理喻。

一个词汇能产生,有其原因。它若能经历历史冲刷,那更说明其价值。如“给力”不见于任何地方话,据信是中传南广学院一个宿舍内部的“黑话”。但该宿舍当年配音《搞笑漫画日和》时,把这个词推上风头,并很快获得人民日报等权威媒体的采纳,如今已成为一个可在正式场合使用的汉语词汇。皆因“给力”虽与“加油”相近,但其更生动新奇,又无不当色彩或含义,自然容易被接受。

与之相比,如曾很流行的“屌丝”现在所见不多。当年这个词也很火,甚至堂而皇之成为某些剧集的名字。但这个词之所以不再流行,不仅因为有粗俗色彩,且其所指向的内涵已有极大变化。一开始“屌丝”指某一类面目模糊的群体,但随着各种研究的深入与社会分化的加深,我们很难笼统地使用该词指代某义。当一个词语失去表达交流的作用时,自然生命也走到了尽头。

同样,“内卷”、“躺平”、“佛系”、“网红”等词,都有其创作价值。它们有的是鸠占鹊巢式地被赋予新意,有的可能会越来越面目模糊渐遭淘汰。无论如何,我们把它们交给时间就行。因为语言有其内在逻辑与力量,不是外力能干扰的。一如就算获得权威媒体使用,扶不上墙就是扶不上墙,如当年的“打电话/打call”。

所以,而今批判一些词,就好比当年批判“蓝瘦香菇”等词一样,太过紧张。“蓝瘦香菇”没有任何新语义,只是说话好玩而已,很快一阵风就过去了。“修勾”真的会取代“小狗”么,我看不见得。对这些词太敏感,其实暴露的是对语言规律的无知,甚至带有些许保守陈旧的意昧。

三、文白转化与相互影响

在任何语言里,都存在书面语与口头语的区别,即文白有别。现代汉语是基于白话文而来,迄今百年而已,很多东西还不成熟。从而也让人认为两者没太大区别,但并非如此。

因此我并不反对大家在口头用语时更鲜活,既然能接受表情包或颜文字,为何不能接受一些好玩的口头用语。只是语文教育、媒体采编等工作者就要注意,不能让这些用语过度影响到书面写作,除非特意为之。我作为语文教育工作者,也时常提醒学生什么词不适合或不应该出现在作文里,接受基础教育的人也应能分清两者。

然而,文白本身也会相互影响,尤其现代汉语就是基于白话文。语言有稳定性,但不是死的。以文学创作而言,现代汉语并不只有一种固定的形态。且不说《海上花列传》这种特例,从汪曾棋、穆时英、白先勇、刘以巴、高行健、金宇澄、双雪涛等作者身上,我们也能看到汉语的多样化。

譬如,“我整个人都无语了”,听上去非常口语。但之所以大家爱用,是因为“整个人”和“无语”这些表达鲜活。假设稍稍改动一下,“我整个人都沉默了”,是不是就好多了?此处的“整个人”真的是废话么,恐怕不见得。甚至我们不好说假以时日,到底“我整个人都无语了”会不会在未来被认为是很先锋但也很自然的句子。

如同八十年代初汪曾祺就用了“马严肃地吃草”,当时许多人也不接受,一如他最早投稿的《受戒》被认为“不像是小说”一样。谁能肯定这些句子就不像当年的“马严肃地吃草”呢,又如“大咕咕咕咕鸡”等人对汉语的使用,为何就不能给汉语的发展一些启示呢?

不喜欢怎样的语言是个人好恶,完全没问题。但要批判,就一定要谨滇。何况社会上存在怎样的语言,和我们应当教育年轻人使用或掌握怎样的语言,其中还有一些专业工作者的职责所在。把所有东西囫囵打包,一棒打死,太过情绪化。

四、权力对语言的侵蚀

若说汉语的危机,其中一点必为权力的侵蚀。这不同于不当审查,那只是一种压缩与阉割,此处更是一种改换与霸道。

如“不忘初心”一词,原本很好。但自从意识形态领域大张旗鼓地宣传后,便成了特定含义。即便当我们想使用,一讲出来就感觉好像跟政治含义扯上了关系,因此避之不及。一些当年的德语作家不再愿用德语创作、正同此理。

又如“大白”、“小羊人”等词,有的一开始并无恶意,但因社会形势和人们看法的变化,逐渐赋予了更多含义。此时语言或词汇更发挥了符号化的作用,不仅仅是一级符号,即词汇本意;更是二级符号,即词汇的相关文化指向。这些往往是因为权力定义与赋予了词汇意义,一如有人整理的这段时间官方通报中出现的种种高频词。他们“不说人话”,实则攫取了什么是“人话”的定义权。

虽然与不当审查有别,但这些问题与不当审查所指向的洽是一体两面,即不受约束的权力。若说汉语有什么挑战与危机,这就是我们最大的,尤其在简体中文领域。

五、书面语的危机不能视而不见

余光中先生当年写过一篇对汉语危机的讨论,而今看来依旧振聋发聩。我不认为王文有致敬余文的意思,毕竟王文多是通篇牢骚而已。但王文之所以远不及余文,是余文讨论的都是书面语,或严肃场合使用的汉语。其所谓的“西化”等问题,而今仍存。

譬如,“我无法同意更多”在网上并不少见,许多人还堂而皇之地在严肃表达中使用。但汉语从来没有“否定式加比较级来表最高级”的语法,我也不认为有创设这类语法的必要。显然这些句子是受了英文影响,”Ican’tagreemore”。在语文教育与媒体用语中,反而要认真看待这些问题。

又如不少人总爱用“是……的”表达,如“这是不行的”,换成“这不行”或“这样不行”即可。口语中“这是不行的”问题不大,书面用语则显得累赘。像许多这类问题,到底属于赘余还是羡余,也可讨论。

剩下其他问题,如动不动就用一个同样的词或流行语来表达想法,不过是教育水平高低与文艺繁荣与否的问题。把板子打在一个根本解决不了的“公众爱用什么语言”屁股上,不如好好强调家庭、学校、社会教育在语言学习上的重要陛,并旗帜鲜明地反对不受约束的权力对语言的侵扰。

总而言之,王文算是太过于想当然,把自己的感受一股脑写了下来。公众也大多对这些混杂一处的现状不满,既有主观清绪,又有理性思考。但不去梳理清楚个中缘由,并不有利于我们解决问题。

每个人都爱自己的母语,也都有自由畅快地使用母语的权利。但如果真的爱之深,就要更加明白我们可以做些什么。从做好书面语使用、鼓励多元创作、注意下一代教育开始,比什么都重要。

Comments

Leave a Reply

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.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*